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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章家门外(1/2)

作者:镶黄旗
住在附近的老京城人都知道,旧时的观音院也叫姑子庵,曾经香火鼎盛,是京城求子的好去处。

观音院的建筑格局非常清晰,隔着自新路分做东西两院。西院在路西侧,是寺院的主体建筑,坐南朝北,四层殿,为祭拜祈福之所。而东院在路东侧,仅一组院落,坐北朝南,为僧舍及停灵之用。本来这也平常,但有意思的是,观音院的东西两个院子通过一种非常独特的建筑形式连接在了一起,那就是——过街楼。

过街楼不仅下面券洞可供车马通行,楼上也能供人通行。从功能上来说,很像现在的过街天桥,起到了立体交通的作用。当年寺庙的尼姑在做法事时,她们会伴着钟磬的梵音从过街楼逶迤而去,往往会令楼下观望的百姓浮想联翩。并且过街楼中还常年供有神像,当人们从神像下通过,也就起到了参拜神灵和镇邪除秽的作用。此外,每逢佛诞、诸菩萨生日,观音院的尼姑还会站在过街楼上向南北两侧的行人百姓施舍药品。当药品装在小提篮中,拴上绳子从楼上吊下,佛界与俗界便凭那一根细细的绳索联系起来。

过街楼在建筑结构上分作两层。上层为悬山式建筑,面阔三见,四檩进深,灰筒瓦屋面,过垄脊,柱间为方格窗。下层砖拱券洞,下肩为万条,门洞上方正中置有石额,北面额砖刻着“金绳”,南面额砖刻着“觉岸”,落款均为“道光十年(1830年)”。如今,这里其实已是京城仅存的最后一座过街楼建筑,也正因为有这个独一无二过街楼相连,所以东西两院的邮编地址一直使用同一个,都叫福儒里二号院。

洪衍武一家是在1954年,老宅被煤市街街道办征用后,到观音院东院居住的。

当时政府为了安置日渐增多的人口,开始大规模在城市周边地区搭盖排房。而为了改善贫困百姓的居住条件,同时并举的另一种措施,就是在破除迷信、停止宗教活动的同时,把旧有的庙宇更改成其他类型的建筑,使其发挥更实用的功能。

在这种情况下,京城的一千多家佛寺庙宇,几乎都被充公挪为他用,改成了住房、学校、机关、托儿所和养老院。而福儒里的观音院,也就变成了百姓柴米油盐过日子的所在。

其实,观音院东院本身就是住人的地方,说白了就是过去尼姑们的宿舍。格局是北房三间,东西厢房各三间,再加上倒座房四间。要是和四合院比起来,除了院门的位置开在中间和没有影壁之外,其他的全都一样。在这一带,要算条件不错的好房子了。

最早搬来的是洪家和边家。先到先得,三间北房让两家商量着分了。边家人口少,除了一间靠西的北房,另外只占了一间靠北的西厢房。而洪家因为刚搬来那会儿家里还有点底儿,家里的家具也大,除了两间北房,还把三间东厢房全租了下来。等到丁家再搬来时,又占了剩下的两间西厢房和西边的倒座房。最后等到苏家迁来,也就没的选了,只剩下东边最后两间常年光线阴暗、冬冷夏热的倒座房了。

不过这时正是“超英赶美”时期,洪家因旧社会的工商业者的身份,唯恐落个“不团结”或是“思想落后”的罪名。见苏家因不满找来了房管所干部,洪衍武那老好人一样的窝囊爹当时就害了怕,主动腾出了一间东厢房,“团结”着把苏家安置下了。

而从这时起,东院的四户人家就算正式聚齐了。边家、丁家、苏家和洪家,也就开始了一段长达数十年,朝夕相处,彼此为邻的生活。

十几年来,东院四家人的居住面积和条件一直都没什么变化。直到去年,发生了著名的唐山大地震。东院的四户人家,才在政府的号召下,每家搭起了一个抗震棚。

房子盖的都很简单,碎砖头砌墙,房间低矮,窗户狭小,房顶上面盖上几块黑黢黢的油毡遮雨,用几块砖头压着。从质量的角度看,实在不过关。可地震过后,因为院里一直没有厨房没有菜窖,这些临时搭起的抗震棚谁家也没舍得拆,大家为了方便,索性全留作私用了。

但同时也有一点不好,那就是院子里的原有空间,已被各家搭的小房占据,过去非常方便的来往去路也就自然消失了。现在四家人要是进出院,都只能走院门西边留下的唯一通道。

这条通道很窄,宽度也就将够一个人推辆自行车单行的,要是这个过程里再遇上人,那就得有一方退让了。另外在盖小房的时候,院里原有地砖也被损坏了不少,通道不少地方露出了白垩土,坑坑洼洼,非常不好走。总之,如今院里的整个地形就像个迷魂阵,进出都得七扭八绕,上下颠簸一番才行。哪怕跑进个贼去,偷了东西都不一定跑得出去。

好在洪衍武却并不感到为难,他自然了解这些变化。所以从跨进院门开始,他一点没转向,踩着七星步,拐弯绕过了苏家的厨房直奔西走。这可比上辈子强多了,前世他劳教后在外咣当了几年,第一次回来时进院都找不着家门。

绕过最外面的苏家小房就进入丁家的领地,洪衍武首先看见的就是丁家窗台上晾着的柿子和土豆,接着就是墙根儿下的白菜堆蜂窝煤堆儿。别说,天凉的时节,要没有这些成堆的白菜、小山似的蜂窝煤。感觉上还真就少了点儿京城的味儿,少了点儿胡同的味儿。

或许是脚步太沉重,洪衍武才刚走到拐角的位置,从丁家西厢房门缝里就探出一个女人脑袋。大概是看洪衍武面生,她彻底打开屋门拦住他盘问。

“哪儿去?干嘛的你?”

这女人二十七八岁,梳着松辫,倒也算个俊俏的娘们,只是嘴的形状像极了小辣椒,而且眼角上挑,看着可不是善茬。尤其是那傲慢警觉的表情让洪衍武很不舒服。

“我找人。”

“找谁?”

“找姓洪的。”

“是里边姓洪的吗?”

“是。”

洪衍武实在懒得说了,他对这女人没什么印象,隔的时间又太远,实在想不起这位是丁家的客人还是亲戚。

这时,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从丁家门缝里钻了出来,“叔叔,你找谁?”

洪衍武可认得这个小丫头,这是丁家的小孙女。这时他似乎有些记起来了,这女人好像是小丫头的妈妈,丁家的二儿媳妇。因为丁家老二两口子都在通县的糕点厂上班,只是偶尔才回来看看孩子。所以他和这女人压根儿没见过几面。

一种亲切使洪衍武微笑着蹲了下来,他还叫出了姑娘的小名。“玲儿啊,不认识我了?我住这儿啊。”

小姑娘歪着脑袋辨认,转着大眼睛想了半天才认出了他,“武子叔……”

玲儿可是洪衍武“穿”回来遇见的第一个熟人,他满怀兴致还想再逗孩子几句。可没想到,女人这时却像是生怕他把自家孩子吃了似的,把孩子拼命往身后藏。

蹲在地上的洪衍武万分尴尬,他自以为很温和,可人家却防狼一样防着他。

女人接着说出的话更让人难堪。“你……你就是洪家那个给强劳的老三?”

洪衍武笑容消失了,皱着眉站起来。“对。”

女人却不懂看脸色,仍在直眉瞪眼毫不客气的问。“唉?怎么把你放出来了?不是判了你三年吗?你是不是跑出来……”

“您有完没完?”洪衍武打断,眼睛里露出凶光。

女人被吓了一跳,再不说话,拉着孩子“嗖”一下缩进了屋,又“砰”一下撞上了门,随后就是插门的声响。

洪衍武简直快被气炸了,带着满肚子的憋屈冷着脸往院里走。可紧接着,他身后竟又传来了女人在屋里教训孩子的声音。

“谁让你理他的?那是个劳改犯,是坏人。”

玲儿稚嫩的声音在问,“妈,武子叔不像坏人啊?以前老还给我逮户贴儿(土语,指蝴蝶)呢?”

“嘿,你个怂孩子,还敢跟我犟嘴?告诉你啊,再敢理他,我拧折你的腿……”

女人无疑动用了最粗暴的教育方式,骂声中掺杂着玲儿的哭声。

这个缺心眼儿的臭娘们儿!

洪衍武的心突然疼起来,攥着拳头就想骂街,可他喉咙偏又被什么堵着出不了声儿。

哼,他的臭事自然是早无人不晓了。这些街坊邻居们平时绝对没少念叨他。他都能想象他们表面上是如何叹息,如何摇头,好像很关心他,替他惋惜似的。但是实际上没有人会为他回来高兴,他们背地里肯定都像这个臭娘们,巴不得政府把他枪毙呢。可那又怎么样?老子不在乎。老子回来了。老子还很高兴。老子全须全尾,没少胳膊没少腿。老子……

脑子里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,洪衍武拐过了一个弯,绕到了边家的地界,终于耳边清净了。

洪衍武从生出来就认识边家门上这两把又大又笨的黑锁了,那和善的老两口一看就都不家。退休了的边大爷不知道去干嘛了,可边大妈是街道居委会成员,肯定还在街道上忙活。边大妈的职权范围很大,她管黑五类,管军属五保户,还管除四害,撒耗子药,活的死的一把抓,老太太什么都操心。

边家的房檐下面又是另一个景儿。没有成堆的蜂窝煤和白菜,那些都被安置进小房了。因为边大爷最喜欢摆弄花草,所以边家的窗台上下满是花盆瓦罐。别看破,那都是腾土用的,边大爷真正的宝贝,可都在屋里过冬呢,直到气候适宜才会被挪出屋来,给大家欣赏。另外,养鱼的荷花缸因为挪动不易,也只能留在屋外。已经结了一层薄冰,里面的小金鱼也不知道还活着几条。对这个物件,洪衍武也挺熟,他小时候没少偷着往里头撒尿。

全院的自来水管和下水沟的位置也在这里,正对着边家正北房门口。所以边家就近把小房盖在了北房的前面,无意中小房也成了分界线,把洪家和边家也隔成了两个单独空间。再绕过这间边家的小房,就是洪衍武的家了。

一眼望去,通向家门的夹道尽处,一棵粗大的老枣树摇动着残缺的枝干,先自怯怯地迎接他。

枣树丑得厉害,枝头光秃秃地随风吹动,谈不上一点美感,看着倒像是成了精的妖怪。天一暖和,枝杈上还常会潜伏着京城孩子们最怕的一种虫子——“洋剌子”。其实,那玩意的学名叫青刺蛾,浑身硬毛,色彩狰狞,那毛要是碰到皮肤上,立马红肿,又疼又痒,让人哭都哭不出来。不过洪衍武却从没因此嫌弃过这棵老树,他知道它的好处。

春天,嫩绿的叶子会从枝条里钻出,淡黄色的枣花零零碎碎地开起,无论早晚,香味能一直飘到院外,经常有路人提溜着鼻子跟着味儿地嗅。

夏日,那树寇会罩满整个院子,只要日头好,满院里撒满花荫凉儿。每天晚饭,全家都在枣树下吃,静静地的说话,父亲喝酒,母亲给几个孩子夹菜。

还有,这棵老枣树从不浇水也不上肥,可是每年秋天都是硕果累累,年复一年,从不间歇。就跟它要报答谁似的,一到了日子,白花花、红澄澄的果儿一准儿挂满了枝头,坠得树枝能弯得快沾着地了。按母亲的话来说,那枣长得就跟“蒜辫子似的”。

洪衍武走到枣树前停下,能看到枣树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有个模糊的大伤疤,那是东向一根横出的主干被锯掉了。他忍不住抚摸起这道粗糙的伤痕,竟提前产生了一种见到亲人般的激动。

儿时的他,在树上打“摽悠儿”,蹬着它摘过枣,还在树身上“拳打脚踢”地练“武功”。他记得很清楚,他曾经多么幼稚,多么天真地把这棵树当作“玩伴”和最好的“游乐园”。而事实上,也正是因为他的淘气,老枣树才无辜受累,被卸掉了这条膀子。

七岁时候,因家中饮食清淡,极度渴望肉食的他,“贼”上了边大妈家的大黄狸猫。当时他踩着凳子,抱住那根横出的枝干打了个吊悠,就蛇一样的盘上了树。毫无意外的,他利用铁丝下套,轻而易举就套上了那只倒霉的猫。尽管那只大黄狸猫闪着绿眼冲他连呲牙带呼噜,凶猛得就像只老虎,可结果还是免不了被他这个“打虎英雄”吊在树上,开膛剖腹的剥了皮。下树之后,他又无师自通地架起树枝玩起枣木烧烤。没想到的是,喷香的肉味把满院的人全招出来看。结果一向好脾气的边大妈一看见“虎皮”就急了眼,竟然空前绝后地堵在洪家门前,不依不饶的闹了一天。而从不打孩子的父亲也因为这件事第一次揍了他,用篾条抽烂了他的屁股。

挨完揍,他本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,可后来才发现,原来干这件缺德事的报应远还没完。

同年中秋,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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