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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惊醒(1/2)

作者:镶黄旗
“起来,快起来……”

一个女人的催促,在嗡嗡的嘈杂声中越来越响亮。同时还有一只手在推他,即蛮横又无理,缺乏对人起码的尊重。

洪衍武皱起眉头,闭着眼推开扒拉他肩膀的那只手。

“说你呢,别睡了,起来嘿!”

不耐烦的声音却变得更焦躁,随即一个硬物粗暴地捅在他的腰眼上。

什么玩意?

洪衍武猛一个激灵,睁开了眼。

一双带着怒气的眼睛居高临下,正虎视眈眈瞪着他。

洪衍武完全没有心理准备,从座椅上一下蹦起来。他就像条活蹦乱跳的鲤鱼甩动尾巴翻了个身,“呱嗒”一声稳稳站落在地上。

瞪他的人似乎更出乎意料,倒像被他吓着了,“刺楞”一下,紧着后退几步。

“呦,蹦的还挺高。你以为你是呱嗒扁儿(土语,指尖头蚂蚱。学名中华剑角蝗,翅膀呱嗒作响得名)?”

话是损人的话,可口音听来真是亲切,一口标准“京片子”,洪衍武已经久未听到过了。

他真有点搞不清状况,使劲眯着眼睛想看清楚。

眼前是个三四十岁的妇女,手里正倒拿着墩布,把墩布棍儿当成了武器似的冲着他,刚才他大概就是被这玩意捅了一下。

他还没来得及想明白,这娘们就又发话了,口气像是抓了个特务。

“举起手来。”

洪衍武赶紧像个俘虏一样举起了手,一脸迷茫。

妇女继续数落,一点不客气。“怎么跟这儿睡啊?叫你还不起来,装什么大瓣儿蒜你。”

洪衍武仍然没做回应,因为他已经被妇女一身的蓝华达呢制服吸引住了。他死盯着妇女头上还带着大檐帽,帽徽竟是一个红五角星中间镶着路徽。

这是哪年头儿的铁路制服?演戏哪?

洪衍武带着疑惑又开始环顾四周。

大棚一样的屋子里光线昏暗,屋顶的几台老式吊扇布满灰尘。屋子中间是一排方形水泥立柱,立柱和四面墙壁下方都有用绿色油漆刷上的墙围。墙边还有很多农民打扮的人,他们身旁放着行李。这些人大都坐在上面抽着劣质的纸烟,或是在张望,或是在交谈。除此之外,到处是更多扛着行李提着包裹的人,脚步匆匆,穿梭往来。

这戏棚也忒逼真了,可不是一般的怀旧剧。

洪衍武再仔细一看,就连他刚才躺过的座椅都是老式木头的,斑驳的油漆基本快掉光了。而且周围群众演员的衣服全都是补丁摞补丁,绝对的天衣无缝。

拍大片儿呢?国人的电影水平怎么一下提高了?还走上写实派了?

可……空气怎么这么污浊?还到处是嗡嗡哄哄的噪声?……不对,这哪儿啊?这摄影棚也忒大了……难道……可我确实……车祸……这怎么……

洪衍武已经感觉到出大问题了。因为在他的印象里,他已经死了。但如果他已经死了,为什么他现在还能感到自己在呼吸?甚至,还能感觉到周围的气味、温度、声音、影像?

他一边捋着脑子里纷乱的思绪,一边下意识的去抚摸自己的脸。可马上,他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,赶紧张开了手掌。

这可不是一双亿万富翁应该有的手,手掌上不仅掌纹粗粝而且还有厚厚一层老茧,这表示他最近肯定从事过非常繁重的体力劳动,

洪衍武先是直了眼,随后就跟受了刺激似的,焦急地四处乱摸自己身上各处的零件。

还好还好,都在都在。而且这身体……有劲。浑身是劲。

周围也是一样,空气还在,温度还在,时间也还一样在流淌。

没死?我没死!我确实没死!

洪衍武几乎要欢呼雀跃着蹦起来了。可正当他为生命狂喜的时候,澎湃的感情却猛然被面前那双冒着凶光的眼睛打断了。因为那双眼里已经不仅是愤怒,而是恨不得要把他扒皮拆骨的怨恨。

“干嘛呢你?有病是怎么着?”身穿铁路制服的妇女咬牙切齿,看着是真生气了。

惊骇中,洪衍武一阵心虚,“我,怎么啦?”

“刚问你话呢,你不理我还四处瞎摸乱看,装傻充愣学抽风啊。”

“我……我,我我我我……”洪衍武整个一嘴皮子拌蒜,傻瞪着俩眼就跟只鹅似的,只会一个劲的“我”了。

“恶心不恶心?一大老爷们扭着屁股摸自己?你耍猴呢还是耍流氓呢……”

妇女一数落上就没完了,可骂到半截,却忽地停了口。不知为何,她的脸上竟显现出一些惶然。直到上下打量了洪衍武好几眼后,她才又脱口而出。“你?不会是神经病吧?”

洪衍武一听这话,身子瞬间僵直。不过这也难怪,他刚才的姿势太暧昧了,居然像个缺少爱的怨妇似的不停摸着自己全身。

他擦了把头上的汗,连连否认。

排除了精神病人的可能,妇女脸色稍缓,随即她脸色就跟翻书似的又是一变,极不耐烦地喝问,“有票吗你?拿出来。”

洪衍武一边唯唯诺诺地掏兜,一边偷偷观察周围环境。

……嗯,这里好像是个火车站候车室。面前这个娘们应该是工作人员。没错,她是火车站的值班员。

片刻间,他已翻遍了全身所有兜,乱七八糟掏出来一大堆,整个儿一杂货铺。

他把所有的东西都捧在手心里,有钢蹦儿,有纸币,有粮票,半盒火柴,两个没过滤嘴的烟屁,一把旧钥匙,还有两张折叠在一起的纸张。好在最后终于找到了票根。

值班员看了一眼票根,接着又一把抢过他手里那折叠着的两张纸,扫了两眼后半扔半拽似的还给他。唯一的变化,是她的脸拉得更长了,简直成了驴脸。

“哼,早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东西。原来还真是茶淀回来的。”

茶淀?从茶淀回来?

洪衍武听着,心里又咯噔一下。他的人生中唯一一次被强制劳教,就是在茶淀的清河农场。可……可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?

“这儿你不能睡啊。麻利儿的,赶紧给我走人。”

值班员的大嗓门招来很多旅客往这边探头探脑,不少人开始满脸新鲜样儿的凑了过来。

洪衍武还是没反应,他现在只想好好看看票根。

可值班员却厌烦了,根本不给他这功夫。她不管不顾踢着座椅旁的一个圆滚滚的铺盖卷儿催促。“拿着你的行李……快点!”

洪衍武对这铺盖实在没印象,可架不住值班员跟轰鸡似的撵他,只得犹豫着拿起来。

值班员还嫌他慢,薅着他就往外拉,可刚拽着他衣服走了一段,却忽然又停下了。

她踪着鼻子嗅了一会,忍不住问。“你身上怎么这么臭啊?”

没容洪衍武答话,值班员再往他身下一打量,立刻又有了重大的发现。她马上像碰了脏东西似的撒开手,咋呼着蹦起来。“哎呦,老天爷,看看你鞋底子……”

洪衍武刚想低头,值班员紧接着又举起了手里墩布,像扫垃圾似的把他往大棚外边撵。同时,她还如同被猪亲了一样的大叫,“我说这么味儿呢?还踩了屎了你!快给我出去!我地都白墩了!”

周围的人群发出一片散落的哄笑,洪衍武在晕头晕脑中,就这样被值班员连骂带赶轰到外面。

“赶紧走,没事别这儿耗着。再看见你,我可叫警察。”

值班员一身刷蓝的制服,在周围满是补丁的环境里显得十分有权威。她满脸不屑给洪衍武下了最严厉的警告,直到翻出个大大的白眼球做告别礼物后,这才又冷哼了一声,翻身掀开大棚门口的棉帘子回去了。

大棚门口,许多正要进来的人看到这一幕都停住了脚,这些看热闹的人们纷纷窃窃私语。

“这小子不是小偷吧……”

“要是的话早逮了,还能放了他?不过真得小心点,这儿小偷儿确实多……”

“这是刚被值班员轰出来的,估摸是劳改犯吧?”

“差不离儿,你看丧眉耷眼那揍性,这小子准不是好鸟儿……”

嗡嗡的声音乱成一片,仍不断地有人过来凑热闹。

洪衍武根本顾不上别人的闲话,赶紧细看值班员还他的票根。

非常窄小的一张硬纸片,侧面被打下个缺口,这是出站检票时的痕记。这种车票至少要几十年前才使用,几乎已经在他的记忆中淡忘了。

车票是红色底纹,盖着“津介”俩字的红色公章。票面清楚地写着,茶淀经/至永定门火车站/硬座普通车/全价3。20元/。价格数字的旁边,还有一个“半”字和一个“孩”字。俩字中间打了个叉子,表示既不是半价票也不是儿童票。票面的最下面则印着“乘指定日指定车,两日内有效”的字样。

把车票再翻过去,背面清楚的印着发车日期和列车车次:4420次/一九七七年三月廿一日。

1977年?

我去!

洪衍武瞪大了眼睛,脑袋里不知有个什么东西猛烈地撞了一下,眼前有点发花,脚都软了。他颤抖着手,着急忙慌打开手里的那两张纸。

第一张是薄薄的半透明的信纸,纸张上面是用蓝色钢笔墨水写的请假证明书。

内容为:该人系劳教期满离所,现为我清河农场职工,特批探亲假期十五天(1977年3月21日至1977年4月4日),准予回京,特此证明。下面是农场场长的签字和红色的公章。

第二张纸则是正式的铅印文件,触目惊心的宋体黑字印在最上面:解除劳动教养证明书。

再细看下面的内容:解字166号/兹有劳教份子洪衍武,性别男,现年17,发于1976年2月28日因打架斗殴被收容劳动教养。在劳动教养期间表现良好,并有重大立功表现,准予解除劳动教养,特此证明/日期:1977年3月20日。日期上依旧加盖着清河劳改农场红色的大章。

洪衍武分明感受到那印章的分量,像是猛地盖在了他心上,沉甸甸的给了他一下子。他整个身体像在过电,四肢大脑都是麻酥酥的,四周的声音一下全部消失。

茶淀清河农场?难怪刚才值班员那副嘴脸……

在京城人的眼里,茶淀这个地界儿根本就是流氓和坏人的代名词,因为那里在历史上就是罪犯的流放地,京城人只要是进过看守所和监狱的人都知道那儿。而那些因惹事生非、小偷小摸或者打架斗殴被送进茶淀的强劳人员,常被人们习惯地称为“劳改犯”。

可实际上,强制劳动教养其实算不上刑事处罚,只能算是行政处分。但大多数的人由于分不清犯人与劳教的区别,索性把劳教与犯人划上等号。所以劳教分子虽不能算是犯人,实际上却一直遭受着如同犯人一样的待遇,在社会上更是同犯人一样遭受歧视。

洪衍武手捧着纸张,已经懵了。

他居然?回到了?过去?

真的假的?这也太……

明明是不可能,可身边的一切却又这么的真实。

洪衍武呆立半晌才从懵懂中清醒,却抬手给了自己一嘴巴。

“啪!”

耳光嘹亮。

他呲牙裂嘴,泛出泪花。

周围忽然一阵混乱,人群里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。

“真使劲唉。把自己都扇哭了,这五个大指印儿……”有人瞅着挺乐呵。

“快走,这人有病。别招他……”也有人发出惧怕的声音。

“怎么着?什么事?好玩吗?”还有上赶着过来凑热闹打听的。

“看嘿,这神经病多半儿安定(指安定医院,京城精神病专科医院。)跑出来的。你看,没事他扇自己玩儿……”更多的人则根据自己的想象发挥,跟别人描述着。

“嘘。别说了。他看过来了……”

听到最后这句,洪衍武已经彻底回过了神。他这才发现这大棚其实是个候车室,出口是紧挨着的两扇门。他站立的门口已经被严严实实堵了个结实,不少着急出来的人嘴里吆喝着“劳驾”“让让”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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